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波士顿书评·特稿|关军:独自在东京“种土豆”的中国出版人

文章附图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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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年年底,有⼀个⾏迹特别的⼈出现在东京著名的书店街区——神保町,他拉着⼀个看起来像是买菜⽤的两轮⼩拖⻋,背⼀个⿊⾊的双肩⼤背包,去书店推销两本书,傅国涌先⽣的《去留之间》和《⼀报⼀馆⼀⼤学》,其中⼀本厚得像两块砖。


这位男性⾝材清瘦,⽪肤黝⿊,⻢尾辫束在脑后,让⼈想起出道之初的“彝⼈制造”组合中的⼀位。我印象中的出版⼈,没有这⼀造型。


到了因鲁迅先⽣⽽闻名的内⼭书店,店主内⼭深(内⼭完造弟弟内⼭嘉吉的孙⼦)打开书认真翻看起来,然后肯定地表⽰,愿意售卖。


接下来就是与“销售员”谈价格的环节。内⼭先⽣表⽰,他愿意以定价的七五折进货。


七五折,没听错吧?在中国,五五折已经是天花板。


不如这样吧,您给七折就好。


“没听错吧”的疑问转换到内⼭那⾥,从未有⼈和他反向侃价。


好,七折,⽣意达成,两本书各留⼗本。很快,内⼭先⽣第⼆次、第三次进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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内山书店“新刊话题书”陈列


还有⼏家中⽂书店,原本不是以卖书为主业,还是愿意代卖这套书,以表⽀持。局外⼈书店的店主赵国君先⽣告诉我,“销售员”做的事让他很惊讶,很佩服。


“销售员”此处不加引号才对,此情此景的这个⼈确实在沿街卖书,只不过他不⽌于销售,同时也是这套书的策划、编辑,⼏乎是“⼀⼈出版社”。两年前,他还是北京⼀家国有出版社的副总,全社⼀年的⽣产码洋可达到7个亿。


姑且称他为老张吧,这是朋友们更熟悉的。到了⽇本,他把⾃⼰的名字复杂化了。在个⼈公号上,他⽤“老张在东京”这个⾝份,旁观“我的朋友张适之”做个体出版的全过程。


他说,⾃⼰来东京,最幸运的就是“认识”了“張适之”。


有时,老张直接说出“我的傻叉朋友张适之”,⼀副冷眼旁观看笑话的阴暗,嘲笑张适之的异想天开,不⾃量⼒——这个流落他乡的⼈,居然放出豪⾔,五年内在⽇本出版中⽂世界的100本好书。


第⼀次⻅到老张,是在池袋,他为了躲雨意外拐进⼀家华⽂书店,这家店以前是⼀家规模不⼩的书店,且发⾏东京最⼤的华⼈报纸《闻声报》,现在则⼤部分⾯积是饭店,⾝为⽂化⼈的店主老杨,倔强地为图书留出⼀个⾓落。这样的书店似乎在敲打老张,在⽇本卖中⽂书,你在发烧吗?


在我们⻅⾯的东北餐馆,同样的敲打前⼀天也发⽣过。在⽇本⽣活近40年、同样从事出版的⼀位老师,告诫老张,放弃幻想吧,在⽇华⼈很少有⼈看书。


在此之前,老张拜访了另⼀些久居⽇本的华裔⽂化⼈和出版从业者,得到的忠告都类似。给予他⿎励的,只有知名学者李⻓声⼀个⼈。


“我知道很多⼈都在旁观,看我到底可以撑多久。”第⼆次⾯谈,老张提及⾃⼰的处境。

那天他刚刚经历⼜⼀个⼩挫败。他去⽻⽥机场的书店推销那套书。与店员解释了半天,翻译软件加⼿势,但毫⽆结果。“店主不在”是对⽅的托辞,即便店主在,也未必能理解这个独特的推销员想⼲什么。


老张的第⼀次“冒险”始于2001年,他裸辞湖南⼀所名校有编制的教师职位,开始“北漂”,⼀头扎进北京的出版圈。入职的第⼀家⽂化机构,出版了⼀套当时⼤受欢迎的书,“在北⼤听讲座”,老张(那时还是⼩张)参与其中,成就感爆棚,“⼀个图书编辑,你怎么进入这个⾏业的,就决定了你的品味。”老张后来也做⼀些他不钟爱的书,但“在北⼤讲座”这种泛学术的、带有普及性的书,⼀直是他做出版的命中之约。


他⾃⼰开过出版公司,也曾协助徐老师做过财新图书⼯作室,出了《乡关何处》《半⽣为⼈》等他乐于提及的书。


曾有⼀家外地出版社想进军北京市场,找老张所在的公司合作。和国有企业搭台唱戏,调⼦总也合不到⼀处。尤其是,出版⾏业⾯临各种各样的“规矩”,早些年让他钟意的那种作品,很难拿到准⽣证。


“公司好⼏亿的码洋,超过⼀半都是我分管的部⻔贡献的,我拿着⾼薪,⽽且我喜欢喝酒,爱交朋友,如果继续混体制,会很舒服。但那不是我想要的。”老张匆匆往嘴⾥扒拉着⼀份⽇式⻄餐,急于把话题继续。


不过,更深⼀层的困扰,老张觉得“没法拿到台⾯说”,反正就是⼀种不可抗⼒,到了2017年前后,圈内朋友⻅⾯,都觉得越来越没有价值感了。最终,有些更重要的东⻄,让老張放下对⾼薪、名头、舒适区的贪恋。


他有个亲戚在⽇本⽣活多年,全家⼈之前来过东京,它的⼀些属性让老张夫妇愿意做出决策。


老张夫⼈不关⼼其他形⽽上,她更在乎孩⼦的教育。他们爱北京,却爱得憋屈,他们在这⾥买了房,创了业,纳税20年,等孩⼦上学以后,却像这城市多余的⼈,更不敢想今后的⾼考。


2021年下半年,老张的两个孩⼦在东京板桥区入学,学校很贴⼼地给孩⼦安排了华裔同桌,这样既能帮忙翻译,⼜第⼀时间有了朋友,消除了初来的陌⽣感,适应得很快。听说,不同区的学校采取另⼀种办法,就是安排志愿者“陪读”60个课时以解决外籍入学学⽣的适应问题。到了考取公立的“都立中学”环节,对这类“新⽣”也提供了“归国⽣”录取名额。


“原本做好了⼼理准备,来别⼈的⾸都做⼆等公⺠,却没想到被优待了。”老张慨叹。


到东京的路不是平的。原本2018年年中就在办⼿续,中间走了冤枉路,花了冤枉钱。⼀年多以后,终于办妥经营管理签证,注册了出版公司“读道社”,作为主申请⼈的老张夫⼈也先登陆了⽇本,疫情和封控来了。老张滞留北京,妻⼦搁浅⽇本,有⼀年半的时间,东海隔开了⺟亲与两个年幼的孩⼦。


到了2021年下半年,终于可以去⽇本了。老张拖着7个⾏李箱,带着3个孩⼦(还有⼀个是朋友的),不敢回头地辞别北京。远离故乡做京漂,恰在20年前,他在公号⽂章⾥唏嘘不已。


“此地⼀为别,孤蓬万⾥征。”老张觉得开启了⼈⽣的下半场,其苍茫感是20年前那次不能比的。


在机场填了⼀份表格,向⽇⽅表明,这次登陆是⾃愿的,然后就过关了。按规定,到了东京要居家隔离14天,但和中国式的隔离不同,下楼活动没⼈限制。这期间还搬了⼀次家,向管理部⻔请⽰,⼈家说,没问题啊。


在东京,两个孩⼦像盐融入海⽔,只⽤了半年⼯夫,就基本能跟上教学进度了。经常有华⼈朋友到家⾥做客,难免问孩⼦,你们这样的在学校会受歧视、会被霸凌吗?


两个孩⼦异⼝同声,不可能。甚⾄调⽪地说,⽇本男孩很“怂”的,不被我们欺负就不错了。


在社区⾥,总是听得到好多孩⼦⼀起玩耍的热闹,都不需要家⻓陪护。⼩孩⼦⻅到老张热情地打着招呼,他觉得全家⼈第⼀次回到真实的⽣活,尤其他⾃⼰。


不过,幸福是孩⼦的,老张的脚并没落地。⾝后的⼤陆,纷纷扰扰⼜⼀年,虽是“隔岸观火”,却难免⼼焦。骑⻋、登⼭、打篮球,老张打发着时间,注册的出版公司⼀纸空⽩。他不断咨询,想法得不到⽀持。


2023年6⽉,老张去东京⼤学听了⼏场讲座,秦晖等学者⼀开讲,发现教室⾥⼀下⼦冒出好⼏百听众,怎么能说在⽇华⼈不读书呢?他想起了“在北⼤听讲座”,突然就觉得,⾃⼰想做的事,还是有“⼟壤”的。


老张最先得到傅先⽣的⽀持,书稿版权优惠,⽤⼀些书抵做稿费就好。2023年秋天,老张对⾃⼰说,“开始⼲吧”,东京最⼩的出版公司,两个⽉就搞出两本书。老张⾃我评价说,嗯,效率很⾼。


老张告诉我,除了这两本,计划中还有四本他中意的书,还在流程中。公司⾥,“老板”负责设计,其他业务全部交给“吃软饭”(当事⼈⾃嘲语)的老张。


为⼀些⾼品质的、在⼤陆出版遇到⿇烦的作品,保留原汁原味的简体中⽂版本,学术的、⽂学的都可以。这是老张说服作者时的表述,也是他真实的内驱⼒。


前⼀段时间老张去了台北,旁观了该地区领导⼈的产⽣,此外,他还⻅了龙应台,希望她⽆法在⼤陆出的书,可以留存⼀份简体中⽂版。他还在等回复。


老张⽬前的出版更强调⽂学价值。不能说,老张是⼀个多么笃定的⼈,他也常常怀疑⾃⼰能坚持多久。不过他⾎脉⾥确实有执拗的部分,比如他的公号就叫“⼀主义”,他解释,“践⾏⼀理,躬⾝⼀事,是为⼀主义”。此外,做出版⼆⼗多年,他坚持⼏个“不”字,不做编的书,不做攒的书,不做跟⻛的书。


别把我写成只按情怀做事的⼈,老张对我强调,他也为稻粱谋。比如,他以非常低的价格,承接了傅老师⼏位学⽣的习作出版。在⼤陆,⼀个书号通常值⼏万元,在⽇本,获取了出版资质之后,书号成本,⽆,事前审查,⽆。仅有⼀些设计费和印刷费。


语⾔是很⼤的障碍。前⼀段去印⼚,老张与对⽅⽤⼿机Line(类似微信)的翻译功能你⼀⾔我⼀语地沟通。幸好这样的沟通关系⾥⾃⼰是“花钱⽅”,如果是反过来,肯定没戏了吧。现在,他发现⽤ChatGPT写商务往来邮件也能解决问题。


他清楚困难有多⼤,“最初来,带着在东京做出版的雄⼼壮志。但来了以后你就会发现,⼀个哑巴加聋⼦,连⼈家的边缘市场都进不去。”


他的创业在外⼈看来真是寒酸,傅老师的书起印1000册,印出来也是⼀⼤堆。因为没有库房,印⼚送货有很多要求,需要专做纸箱,他不愿多付这些费⽤,⾃⼰租了⻋拉了两趟,搬运⼯也是⾃⼰。⽇常推销和书店送货,则是前⾯描述的肩背⼿提,他戏称这是“⼀个⼩书商的⽇常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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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书出炉,和朋友去印刷厂自己运输


带有农耕肤⾊的老张,这样说起他的满⾜:“这些书都是我种在⼟⾥的⼟⾖。你给它浇⽔施肥,成熟了,挖出来,把泥巴洗⼲净,亲⾃拉到市场上去卖。每⼀本书都是⾃⼰亲⼿摸过的,每⼀步都是踏实的,可感的。不像我在国内做出版,⾯对的只是⼀个数字,我签个字,这书印10000册,都不知道它们的去向。”


老张喜欢⼀个⼈说了算的感觉,“在⽇本做出版,我有掌控感。”


在老张之前,还没有谁打过⽇本华⼈图书市场的主意。傅国涌的那套书出版三个⽉,出货300多套,远远超出那些前辈的预期。当然,也离不开朋友的⽀持,与老张合租办公室的朋友说,你做的是正事,我要⽀持,⾃掏腰包买了5套。另外⼀个熟悉的⼤哥,回国之前也买了5本,说要带回国送朋友。老张⼀再强调,不是为了情怀,他⼼⾥是有计算器的,理论上,他已经不会亏了,“再给我半年时间,相信可以运转起来”。


老张很确信地对我说,⽇本是有这个⽣态、有这个⼈群基础的,能否触达,是我能⼒的问题。这事虽然很⼩众,如果能有三五百个⽤户,也就够维持了。傅老师经常⿎励他说,“寻找千⼈中之⼀⼈”。


这个春夏,老张常和别⼈提到的话题是:我们的⼒量从哪⾥来?“我觉得要⾏动,⾏动才有⼒量。”


当然,做这类不被看好的出版之前,老张做好了最坏的打算,⼤不了⼗年不挣⼀分钱,把北京的房⼦卖掉(可是,北京的房⼦也不好卖了吧?)。


他说,还有最坏打算之后的准备,就是在⽇本也待不下去了,就回湖南乡下去——出来之前,老张为妈妈重建了湖南乡下的老房⼦——实在不⾏,真的可以回乡种⼟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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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方书店大门上贴了海报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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光和书房也贴了海报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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读道社办公室一角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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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張賣書,肩背手提,加小拖车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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